獨。步。沉。淵。

「你的心結在這。」指了指身下的床。

褚冥漾這回也顧不上裝傻充愣了，他是真不明白冰炎是怎麼得出這結論的。

「你害怕那晚的事被我發現。」害怕有了這層關係，就無法再心安理得地拒絕他，從而讓這段突如其來的感情消逝、回歸最初的關係；害怕有了更進一步的關係，還得應付接踵而來的藕斷絲連。

冰炎平靜的說出褚冥漾潛藏在內心的恐懼。

按住褚冥漾的肩膀，讓小妖師無法把身體往後仰拉開與自己的距離。冰炎盯住那雙顫動的瞳孔，眼神既專注又凶戾，像極了凶獸鎖定了專屬的獵物。

他乾脆的將褚冥漾偽裝出來平和心態撕下。「究其原因，」點點被棉被包裹得臉脖子都看不見的胸口，像是敲在了那顆因著緊張劇烈跳動的心臟上。「是我對你的感情。」

「……」褚冥漾張張口，他想說照學長這說法，根源就在他身上啊。那麼，只要他停止對自己的感情就好了，事情會迎刃而解的。

然對上冰炎那雙掩藏著能將人淹沒、盈滿了磅礡情感的赤眸，褚冥漾驚覺自己竟什麼也說不出來。

他無數次說服自己，我不信，學長只是卡到陰一時眼瘸了才會看上他。

沒有人會相信冰炎堂堂一個冰牙三王子和燄谷公主留下的血脈會喜歡上他這麼一個妖師後代，肯定是他從中作梗，才會發生這種駭人聽聞的事。

畢竟，黑暗種族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連我也不相信學長會喜歡上我。

可這些想法，總會在冰炎令人沉溺的眼神中化為烏有。

褚冥漾從沒想過能在那雙野獸一般兇猛的紅眼睛中看到所謂的「深情」，可這種情緒確確實實出現在冰炎眼中，讓他好不容易堅定起來「學長不可能會喜歡我，他只是一時分辨不出這種感情，認錯了」的念頭產生無數次的動搖，懷疑著冰炎是否真的「愛」上他了。

不，應該說，他有什麼優點足以吸引到這麼一個優秀的人喜歡他。

他真的值得冰炎喜歡嗎？

光照守世界那種演史詩鉅作似的能演成千上萬年的光暗之爭，加上種族隔閡，老祖宗跟他爸的血海深仇，就算放下了，曾經發生過的事也擱在那邊，不是輕易能抹除。

再則，最重要的一點，真不是他妄自菲薄，有點自知之明就該照照鏡子認清自己，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要家世……這個應該能比，要能力，這些年他確實進步了很多，但還是無法跟火星正統出身的冰炎比……

等等，細算下來好像沒自己以為的那麼差……？

稍微恍神了下，很快又把跑偏了的思緒拉回來。

回歸正題，褚冥漾完全無法理解冰炎這麼個績優股是怎麼忽視掉他愛腦殘這個大缺點，以及其他細數起來沒完沒了的扣分項去看上他。

從高中到現在，經歷過無數事件，偕同面對過數不盡令人煩躁的挑戰，也得到了許多成長，如此長時間以來的相處，褚冥漾相信冰炎肯定對他了解透徹。

那麼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喜歡上他這麼個平平無奇，甚至以守世界的眼光來看，可說是劣跡斑斑的妖師？

怎麼想都覺得是中邪了。

完全沒有道理……要不是他真沒做過都想陰謀論了。褚冥漾有些分神的想。

另一邊，撕開小妖師平靜表面下眼藏的自卑怯弱的冰炎看他這又開始神遊天外、腦洞不知開到哪的模樣，哪能猜不出這小白痴腦子裡打了什麼算盤？哼笑了聲，他捧起那張被拆穿了有些蒼白的臉，狠狠道：「別以為我停止對你的愛意就能迎刃而解，想得倒美。」

「……」呼吸驟然一窒，腦內五花八門的想法瞬間被打成碎片，褚冥漾下意識想往後仰，身體卻被桎梏著，動彈不得。

這距離太危險，對方的吐息撲面而來，他不敢吭聲，連呼吸都輕了許多，他怕自己一張口冰炎就能乘機吻下，不讓他有說出任何不動聽話語的機會。

——畢竟這個人早有前科。

「褚，看著我。」

「給我好好認清你自己，」盯著那雙有些瑟縮想躲閃，卻又小心翼翼偷覷他的雙眸，冰炎眼簾半垂，純白的睫毛被窗邊的曦光染上暖芒，一時間竟分不出那收斂了攻擊性的眼神中藏了什麼。「你喜歡我。」他輕聲說，在褚冥漾下意識想反駁的神情中逐一打破小妖師不堪一擊的偽裝。

「藏不住的。」手指撫上還染著嫣紅的眼尾。「你沒發現嗎，你的眼睛，你的身體，都在喧囂著，你喜歡我，你想回應我的感情，卻又膽小如鼠踟躕不前。」

「褚，我看得到，你的眼裡有著和我一樣的東西。」

原世界有句話，這個世界上有三種東西是無法掩飾的，咳嗽、貧窮、和愛情。每當他被褚冥漾的反應、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氣到想就此放棄時，總會因他漆墨似的眼中隱祕的戀慕重新燃起鬥志，而加強這份執著的，則是褚冥漾不自覺的、若有似無的窺視。

只要他出現，如影隨形停佇於身上的目光，當他察覺到這股視線回望時必定接收到的、既慌張又可憐的神情……冰炎無數次想著，要讓這口嫌體正直的小學弟再也不敢說出那些口是心非的拒絕話語，讓他無力推開自己的接近，維持著可憐巴巴的表情喊學長，而不是說什麼我不相信。

「……」褚冥漾逃避似的垂目，避開冰炎迫人的視線，悄悄地在內心反駁。

才沒有。

人生三大錯覺：手機震動、我能反殺、他喜歡我。

明明就是眼瘸了，說什麼我也喜歡你，又不是受虐狂，被巴還能巴出曠世奇戀。

「又在心裡嘀咕什麼，看著我，不要逃避。」

「唔？」嘴唇上忽然傳來奇怪的觸感，他驚詫的瞪大眼，對上那雙滿是戲謔的兔子眼。

黑袍的拇指在唇上輕按著，這舉動著實越界了，不……這個人老在越界，渾身散發著魅力像隻發情的公孔雀而非狼族，生怕沒能把他撩到沈船。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褚，看著我的眼睛。」強迫那雙總不敢正眼與自己對視的眼與他產生交集，冰炎狠狠揉搓過那片顏色過淺的唇，語氣加重。「你在逃避什麼，被我說中了？」

「不是……」褚冥漾囁嚅，狼狽地逃避冰炎深邃柔情的眼神，語氣中的心虛佔了多大比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想否認，想反駁，卻如何也不敢與對方對上視線，一句站得住腳的話也說不出來。

可他都被逼到窮途末路了，這個可惡的黑袍居然還步步緊逼，非要逼出一個滿意的結果才肯罷休。

「不要躲。」

「看著我的眼睛，不要逃避。」

「你喜歡我，你自己已經察覺到了。」

「抬頭，看著我。」

混血精靈不斷誘哄著他抬頭，褚冥漾卻始終斂著眉眼，最後更狠狠一閉眼，拒絕與那張臉、那雙眼產生交集。

他怕自己被迷得頭暈眼花，溺斃在那對深潭似的瞳孔中，他怕自己一時不察，敗北在冰炎的溫言軟語下，說出不該說的話。

「心跳得很快。」撫在眼尾的手往下滑動，停留在激烈跳動的胸口。「還想逃避嗎？」

「……」面對冰炎的逼迫，褚冥漾默不作聲，採取無視原則。

他的確是在逃避，可那又如何？

都說逃避不是個正確的行為，但逃避真的很爽。不用去面對不想面對的事，不需去處理讓自己棘手的問題，當個縮頭烏龜，反正，依學長的下限，不會用什麼強制愛的手法。

他就躲。

躲久了等風頭過了就好，就不信學長有那個耐性在殼子外等他探頭探腦。

……雖然也有可能殼子跟人一起被打爆，但學長在追求過程中都克制不巴他腦袋了，應該不會這麼粗暴……吧？

「不要不說話。」冰炎捏捏那張拒不合作的臉，到了這個地步還不想面對，若是能逃，這個小傻子肯定二話不說開溜。

「……」

不聽不聽學長念經。

閉著眼努力放空腦袋，褚冥漾拒絕接收冰炎的聲音。

他的拒絕交流似乎讓這事陷入了死局。

窗外的天光維持著那個清晨照射進來的角度與顏色，窗簾無風自動，那雙彷彿墜落海平面夕陽的紅色瞳孔在這期間順著方向始終望著那。對於那個清晨，冰炎幾乎沒有記憶，畢竟在清醒的瞬間就被褚冥漾給暗算了。可如今看著眼前的景色，想起自己在情事瘋狂時往褚冥漾腦袋上畫的咒，他不知在他睡著時，褚冥漾盯著這景色多久了。

久到眼前景色連窗簾的皺褶，晨光中塵埃的飄浮軌跡，窗外枝葉的搖動都如此細微。那從陽台欄杆爬到床下的光影是如此緩慢卻囂張的彰顯著時光的流逝，冰炎看著這些彷彿縮時攝影般不斷在眼前重複的景色，心裡五味雜陳。

他想，或許是從星月墜落到陽光照耀出第一道曙光，褚冥漾始終坐在他的床上，身邊躺著心滿意足睡過去的他，呆愣著看著窗外，腦子裡胡思亂想了一整夜。

冰炎緩緩放開手，凝視著沒有他的托舉快速垂下的腦袋，如果身體夠軟，想必褚冥漾會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顆球，埋進被子裡。

「褚，說話，你想一直被困在這裡嗎？」

「……」褚冥漾搖頭，瀏海遮掩了神色，只餘蒼白的唇抿著，隱約窺見不肯配合的人內心並非面上所表現出來的平靜。

他不想知道，不想去想，可冰炎總不放過他，非要他去承認，非要他去正視。

「你在害怕什麼。」

「……」我害怕什麼，學長不是都猜出來了。賭氣的將臉埋進手臂撐出來的一塊平坦上，褚冥漾聞著被單上沾染了的冰炎的味道，發澀的的眼眶似乎又出現些許濕潤了。

為甚麼就是不放過他。

現在這樣不就好好的，為什麼非要進一步？

以前能當學長學弟，以後也行啊，為甚麼非要將這段關係改變？

不知道古今往來就沒有分手還能做朋友的嗎？

「褚，聽著，不論你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強勢的把渾身寫滿頹廢難過的毛蟲漾攬進懷裡，冰炎摸摸那顆毛茸茸的腦袋，語氣溫柔到小妖師懷疑這還是那個會把他踹下懸崖學飛的學長嗎。「我在這。」

「不要怕，不要否決你自己。」

「你比你想像的優秀。」克制的親吻輕輕落在髮旋。「相信我，對自己自信點，不要徬徨，不要迷惘。」

「我知道你擔心害怕什麼，那些無關人士的閒言碎語不要理會，你只要記住一點，他和我們沒有丁點關係；至於精靈族和狼族不答應，」感受著懷裡忽然緊繃的身軀，他語帶笑意。「放心，族人們的反對與否不重要，我的長輩那已經通知過了。」

「……腦袋不要再胡思亂想出一堆反駁我的藉口，記著。」

「無論前方有什麼，我會替你撐過前期的風雨，直到你願意從殼裡出來，和我一起面對往後的日子。」無論它是甜蜜，或是迎來疾風驟雨，他都不會讓褚冥漾獨自面對。「這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了，褚，不要怕。」

「不要否決自己，你有許多優點，你值得我，也直得更多人喜歡。」當然，那些更多人敢冒頭，他會一個個摁進土裡。

冰炎耐心的等待褚蝸牛從蝸殼裡探出觸角，手不斷在纖細的背脊上，隔著棉被輕拍著，似乎是藉著這舉動，將那顆徬徨不安的心給安撫下來。

長久的沉默後，悶悶的聲音從只餘一顆黑黝黝的腦袋在外頭的褚蝸牛身上傳出。

「……為什麼。」為什麼喜歡我，為什麼無論他怎麼逃避、怎麼拒絕都不肯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