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大人曾說過,等待於我們面前的,是一片荒蕪。」

那是絕望到幾乎破碎的低喃。

從幼年時就纏繞著我們倆的魔咒,讓人毫無反擊之力地只能接受,你手中掌握著我存在於人世的靈魂,我手中沾染著斷送去你生命氣息的鮮血。

「將來,我們會有一個人被害死。」你嘲諷地冷笑,指尖捻起帶有乾滯血跡的白子,放到一局魚死網破的死局中。

所以當叛亂發生時,你毫無遲疑地背我而去。

殺聲遍野,流血漂櫓,屍山血海。

焚城的火光,照亮著戰爭的盡頭,用千萬人的命,燃燒著這一場世代的交替。

「我們之中有一個人會死,不是你,便是我。」

「而我賭輸了,用我的生命,換得你的榮耀。」

「如若來生,我的殺孽洗清後得以讓我換得一世輪迴,願我等前方等待的,會是相守的將來。」

 

 

 

冰炎永遠都不會想到,十年後再見,會是這樣一個局面。

「誰在那兒?」粗啞到如同老年人的聲音,刮在耳膜上頭,彷若這世上最殘忍的酷刑。

……」看著眼前這一幕,他無法發出任何的隻字片語,不敢置信地瞠大雙眼,就像要否定眼前的人非彼昔那個擁有絕代風華的宰相之子。

無法行走的雙腿,半毀的一張臉,沒有焦距的溫潤眼眸……

那是世界上最為殘酷真相。

度過失去靈魂的十年,他無法想像,當他以為能再度擁有生命時,眼前的卻是這樣一個光景。

「是誰?梅先生嗎?」那人開口,破敗的一張臉扯開一抹扭曲笑容。

冰炎沒有開口,他不知如何去對十年後再見的人說出隻字片語,只能愣愣地看著他,看著帶他來的人上前將那人從院落中推入屋內。

「您滿意了嗎?大人。」梅先生淡漠的問,語氣中滿滿的嘲諷。

「他,為何會變成這般模樣?」為何當年名滿天下的人,會淪落到這般地步,為何當年手執皇上手諭的人,會落到此般田地?

「大人,您不該問我,我與少爺已非這人世間的人,這是是非非,我們不會再插手。」

「你,甚麼意思?」他顫抖地問,秋風颯颯,落葉隨風吹拂,更顯得這人跡飄渺之地的破舊。

「您該記得,我與少爺,在當年已死在戰爭中。」梅先生低低的說著,眼裡的不甘與憤滿早已隨著時間的沖刷淡去,如今,他只要照顧好少爺,不再過問這天下事了。

「如果,您還想少爺好好的,就不該,來到這兒。」

……」冰炎緊握著拳頭,轉身離去,他要,查清當年的真相。

即使他已隱隱約約察覺到,事情的真相會是如何的不堪。

 

 

 

那年宰相叛國,聯合諸位大臣挾天子令諸侯,何家的天下眼看就要易主。

他帶領保皇黨力挽狂瀾,鋌而走險與義軍聯合對抗他們,找出了丞相通敵賣國的證據,這才讓持續三年的內鬥停止。

當戰亂被平定,刻意扶植上位的魁儡皇帝死在常家軍手下,真正擁有繼位資格的九皇子登機,清理了所有叛黨,送上斷頭台。

一切眼看事塵埃落定了。

宰相慘死於宮中,其子在營救途中被發現從而殺害,所有的主要人物都在最終消失於奪位的舞台。

冰炎不曾想,在十年後,他得推翻相信了十年的真相。

「你告訴我吧……十年前,十年前那場叛亂的真正原因。」冰炎閉上蒼涼的雙眸,遮掩底下的眸光,他無法相信,自己所找著的證據竟是……

梅先生無奈嘆口氣,搖了搖頭:「大人,事情已經過去了,都經過了十年,您不該再翻出此事。」

「我只是想得知真相。」

「真相?」梅先生冷哼。「真相是在位者的專屬權利,我們只是這場爭鬥中的落敗者。」

「即使,你們才是真正的……」冰炎略顯焦急,可他還來不及脫口,便被梅先生阻止了。

「大人,您不該說出來。」梅先生輕撩衣擺,臉上的刺字隨著髮絲的吹動忽隱忽現。「十年了,大人,我與少爺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在這世上十年,我也不想強求,只盼餘生平穩安定。」

「你們就不想為自己平反?!」冰炎低吼,內心深處隱隱作痛,他想起那年從他口中說出的殘忍話語,他想起自己無情的手段與謀劃。

那像一根刺,插在最柔軟的地方,日日夜夜折騰這他。

「大人,您不開妄言。您該明白,我們就算想要平反,也無法做出任何舉動,而為我們平反的人,都是當今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

冰炎只覺得身心俱疲,他頹敗的將身子砸向土房,沿著牆壁緩緩滑落。「為何?為何當年他不肯與我明說?就這樣眼睜睜的任自己走向死亡?」

如果他說了,冰炎會站在他那邊,如果他說了,他會與他聯手,至少局面不會兵敗如山倒,如果他說了……

不論如何,說甚麼都已經太晚了。

「少爺說,你們兩個,終究有一個會死。」

……」冰炎瞬間握緊拳頭,悲涼的閉上血色雙眼。

是的,他記得,那是他倆出生後,國師的預言。

他倆是世交,祖祖輩輩在尚未出生時早已言定,是男女便成親,若是男男便結為兄弟,那是他們生下來便有的聯繫。

可到了這一代,他們是之中的變數。

他們度過了最親密無間的十年,卻在一場祈福中,遭國師斷言,他們之中有一個會害死另一個人。

於是他們被迫分離。

可年輕氣盛的兩人並不相信國師的預言,總說那是個神棍,不可信。

報應來了。

那年冰炎十三歲隨軍出征,差點死在戰場上,九死一生回來後與他相見,卻差點死在暗殺中,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接踵而來,即使他們不相信,他們的家人也不願他們靠近了。

維持百年的友誼就此藕斷絲連,再也不復當年。

又過了一個十年,皇上駕崩,傳位的詔書疑似被修改,一場奪嫡大戰就此展開。

冰炎沒想過,那是他們死別生離的開始。

在內戰的最後,傳回他的死訊時,冰炎以為他會因此隨他而去。

最終,他沒有這麼做。

幸好,他沒有。

否則在十年後的今天,他是見不到他的。

冰炎就這樣日復一日的守在那間土瓦房附近偷偷望著他,即使知曉那人看不見他,也不敢出現在他面前。

這樣的日子,在那天無情業火焚燒了整個黑夜下結束。

「大人,您終就害死了少爺。」梅先生森冷的望著急忙趕來的男人。

……」冰炎愣著眼,看著被抱在懷裡生死不明的青年,一種莫名的淒苦油然而生。

他們之中終究會死一個。

那年他的心腹沒有刺殺成功,如今因為他的出現,害死了對方。

「他……

「如今我也不能確定這天下還有誰能相信,如果您還對少爺有著愧疚的話,請帶走少爺,讓他好好的活著吧。」梅先生將青年放到冰炎懷裡,換上青年慣有的衣物,引著又一波前來的殺手朝反方向逃去。

……」冰炎遲疑的低頭,那個人,就在他的懷裡。

因為他的接近,因為他的渴望,因為他的衝動,引來殺機,置他於死地。

冰炎想笑,當年皇上答應他,用他的功勞換那人一命,可到頭來,要殺他的還是自己效忠的主子。

無情的大火,將那充滿著蕭瑟氣息的土房燃成灰燼,連帶著一地失去生息的殺手,掩藏了當朝的一場謎天大局。

 

 

 

「你是梅先生派來照顧我的人嗎?」

「是的。」經過了那麼多年,他的聲音對方也認不出了吧?

「梅先生呢?」褚冥漾問。

「他……」冰炎聲音哽咽,他不曉得該怎麼解釋,如果不是因為他的出現,他相信這人還可以平安無事的活過諸多個十年。

……」一陣沉默後,褚冥樣艱澀的開口。「我知道了。」

當年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十多個人,到了如今,只剩下梅先生一個,而現在,就連他也犧牲了……褚冥樣很想大笑,如果不是他還苟延殘喘著,是否,就不會再有人為他犧牲了?

「梅先生希望您好好活著。」冰炎看著對方臉上那絕望的表情,恨不得上前抱著他,可他不能。

「我……知道了。

他會活著,他會活下去,即使,是以如此殘缺的模樣,在這世間殘喘著。

褚冥漾睜著不可視物的雙眼,他早已失去了活下去的渴望,可為了家臣臨終前的盼望,他活了,他拖著這副不知能苟活多久的破敗身子活了下去。

「你知道嗎?」褚冥漾張口,他雖然不知梅先生將他託付給誰,但也知曉對方足以信任。「梅先生有妻兒的,那是個很平凡卻賢淑的女子,那是第三年了,九皇子仍然不放棄追殺於黨派人來暗殺我,本來,我會死在那一劍下,可是,那個柔弱的女子卻為我擋下致命一擊,一劍穿心,即使大羅神仙都就不了了……他就如此香消玉殞,就在梅先生的面前。」他不曉得對方有沒有在聽,可他不在意,他只是需要一個聽眾罷了。

「逃亡的路途中,他的兩個孩子也難逃一劫,一個抱病而中,另一個,假扮我引開敵人,最後也……我不只一次懷疑,為了我,他們何須犧牲至此?

是啊,為了他,何必犧牲那麼多人的生命呢?明明以他現在的身子,根本不需要啊。

「少爺,他……我們並不後悔,為少爺犧牲奉獻。」冰炎緊握著拳頭。

「是啊……可是,我卻並不認為,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請不要妄自菲薄,我……」冰炎看得清楚,那雙眼中,是生無可戀的悲哀。

「好了。」褚冥樣出聲打斷,這個人,就跟先前那些人一樣,視他這條命為首要,明明啊明明,明明他就……

他重整儀容,擺出自認為最和藹的笑容,可惜在那張缺陷的臉上看來,卻顯得猙獰可怖。「請問我該如何稱呼你?」

……」冰炎抿了下嘴唇,「無言,就叫無言。」

對他,冰炎無言以對。

對於那些過去,冰炎無顏面對他。

褚冥漾沉默了下,還是接受這個稱呼了。

 

 

 

三年後,褚冥漾終是沒熬過去。

長年的追殺早已在他的身體種下病根,再加上那場大火營救不及,他吸了一段時間的濃煙與火炎的灼傷,將他早已是風中殘燭的身子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臨終前,褚冥漾睜開那雙漆黑的雙眼,毫無焦距的黑瞳渙散著,嘴角卻詭異的勾著一抹釋然笑容。

「終於到這一天了……」他的眼裡只有解脫。「你知道嗎?那年國師預言,我與他,只能活一個……奪嫡中,我一次又一又以為我會害死他……幸好沒有……幸好……

我已經……殘喘夠久了,十三年前我就該死在戰場中,可為了先皇的遺命,我不得不活著……

「我不知道你的真實身分,梅先生沒告訴我,我也不追問……你聽著,我的枕頭下,有一面令牌,如果有需要,你拿著他,到將軍府……那個人如果還念著我兩一點情分,會給予你幫助的……

「呵……這麼多年了……我也不確定他……咳咳……」又一縷鮮紅沿著嘴角滑落,染紅了鮮血淋漓的前襟。

「少爺!我讓人去找大夫了,你……」冰炎焦急的湊上去,半摟起那具嬴弱身軀。

「別找大夫了,沒用的……」褚冥樣抹開濕淋淋的下巴,笑容慘然,「我死後,找個地方把我埋了,別立墓碑,在我的墓旁,種上……咳咳!種上……

褚冥漾沒來得及說完,便斷氣了。

「褚!」

秋風蕭瑟的傍晚,暗鴉點點,浮雲幾線。

悲痛的哀鳴久久縈繞不去。

 

 

 

在冰炎帶著褚冥漾隱居的小屋附近,他挖了個坑將他埋進去,砍了棵樹立了片木牌子,拿著他征戰無數的寶劍刻劃出幾個字。

『此生吾愛』。

沒有名,沒有姓,只在一旁預留了另一個坑,百年後,在他逝去時與他同葬。

那年是個多事之秋,冰炎提了一壺酒,在那無名的墳頭前灑酒三杯,細細地訴說著,就如他們還沒決斷時的當年。

「人生最終,也只剩一刨土,最多最多,還有個人為你守墳,拿著一壺酒,就如生前一般,把酒言歡。」

冰炎不曾料想,當年與同伴們的玩笑之語,竟會成真。

他將鈴蘭的種子灑下,雖不知是否會開花,卻也代表著自己的祝福。

鈴蘭,歸來的幸福。

 

 

 

元宗十四年,冰炎將軍上奏欲辭官歸鄉,皇上一再強留仍不改其歸隱之意,聖顏大怒,褫奪兵權與官位。

元宗十八年,流落在外的十五皇子帶領大軍逼宮,先帝傳位詔書再掀波瀾。

元宗二十三年,十五皇子砍下元宗皇帝項上人頭,秦祈皇帝繼位。

秦祈初年,翻案前朝宰相褚氏謀權篡位之案,封當年作為替身之宰相之孫為官,下令尋找褚氏遺族。

秦祈二年,賜冰炎將軍復位,遭婉拒。

秦祈十三年,敵國壓境,聖上出面請冰炎將軍出山,率十萬大軍前往邊疆,歷時七年,大敗敵國,封護國大將軍。

秦祈二十六年,冰炎將軍抱病辭官歸鄉。

秦祈二十八年,傳言冰炎將軍逝世,聖上大為悲痛,下令舉國同殤。

……

……

……

秦祈四十二年,一片杳無人煙的荒地上,佇立著一間破敗的小茅屋,茅屋邊,兩座無名的墳頭緊緊相依。

一壺未盡的酒,兩只杯空的盞,片地的鈴蘭香遠逸。

 

 

浮生若夢,若夢非夢。

 

浮生何如,如夢之夢。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獨孤永夜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