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年 冬 A國

 

金屬質感充斥的輪椅停歇在階梯邊,輪椅上一抹清瘦人影靜靜的倚靠在上頭,雙腿早已因長年的癱瘓枯瘦如柴,只能用薄毯稍加遮掩底下的不堪。男人睜著黝黑無神的雙眼望著三公尺處的網狀圍欄,金風徐徐而過,籃球架上破敗的網子隨風輕微擺動。

「……」頸子機械性的轉動著,似乎都能從那艱難的動作中感到此人骨頭發出卡拉卡拉的聲響,遲鈍慢疼,他看著另一座籃球架底下出現的淺坑,碎裂的石塊早已在年年月月的風吹雨打中化為沙礫,就連那些每年固定會整修的地面也在那幾年中的失修,白線已看不清原本的軌跡。

都說滄海桑田,可不過十年,卻是物是人非,又與那白雲蒼狗有什麼不同呢?

「呵……」他輕笑著,同時也聽見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不會認錯的,不會,十年歲月,帶給他無數噩夢絕望的惡魔啊。

雙手艱難卻熟練地轉動輪椅,面相朝他而來的男人,在風中,那頭銀色宛若冷月的髮絲被陽光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黃,額前的一搓紅,也被襯托得如同博物館中珍藏的紅寶石一般令人沉醉。

他開口,眼神憎惡充滿深深的惡意,聲音喑啞難聽。「冰炎,我咒你一生得不到所愛。」

「……」眼中瞬間畫過一道深沉的疼痛軟弱,冰炎走到他身後,握住輪椅的把手。他知道這個人有多恨他,恨不得他死,總能用最直接的話語刺痛他的內心,然而……他彎下身,說:「很可惜,我已經得到了,褚。」

「……」烏黑,深沉的看不見盡頭的深淵,那雙眼若深潭一般,能將人的靈魂一道吸入,浮起了深深的嘲諷,似乎在說:是嗎?

 

 

長達十年,褚冥漾夢中總是充斥著鮮豔熾熱的火紅色,眼前彷彿重新經歷了一遍,看著偌大的豪宅被吞沒在烈焰中,城堡般的堡壘被攻破,那是將褚家百年基業付之一炬的無情大火,褚家,白陵家,除了他全數葬之火坑。

槍響,尖叫聲,慘呼,哀號,如地獄伸出的爪子,將他緊緊纏住,拖向地獄最底層。

他只能楞楞的,親眼看著親人一個個被執刑者手中射出奪命符的槍械貫穿,倒臥在鮮血與烈火燃燒過的紅色地毯上,眼底有著揮不去的怨恨與不甘,更多普通的族人,表情上戴著的是千遍一律,面對死亡的驚恐絕望。

而造成這一切的男人,便如帝王一般坐在家主的位置上,睥睨著眼前血腥殘忍的畫面,強迫他看完這場慘劇。

瞪大雙眼,心臟像是被人緊緊地捏住,血液無法傳送出去,呼吸幾乎要終止了,他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腦海中不斷重複地問著,為甚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甚麼要毀了他所擁有的一切,為甚麼要奪走他美好的家庭,為什麼不直接將他歸入那地上死亡的一員,強迫他看完這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為甚麼?

他們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上學,一起在鳳凰花飄揚的日子走出學校,踏進社會,相扶著成長,彼此命運緊緊的糾纏在一起,但是,為甚麼會變成這樣?

是從他的家族歷練開始嗎?從一開始就將褚家設定為目標,耗費多年,就為了扳倒褚家。

褚冥漾笑得蒼涼悲哀,耳邊似乎還迴盪著表哥警告過他的話,在烈焰燒灼過的地方嗶嗶剝剝的傳來房屋結構被破壞的危險警示,與那些逐漸停止的慘叫求饒,不停的重播著,在這十年間不斷的提醒他。

十歲那年,表哥說過,伊沐洛家出現了怪物,褚家不想惹禍上身,讓他遠離伊沐洛家的嫡子……

那年他不信,導致的是褚家百年的興盛瞬間衰敗。

原來,從那麼早就開始了嗎?

原來……

「褚,你終於……屬於我了。」襯托著身後滔天烈焰,那個宛若君臨天下的男人這麼說。

不會的。褚冥漾張嘴欲反駁,雙唇啟啟合合間卻無一絲聲音洩出,於是他想了明白,不過是又一次的重回了當年景象。這是夢罷了,整整糾纏了他的餘生的惡夢。

「不會的……」褚冥漾猛的睜開雙眼,裏頭充滿著滔天恨意,他說,不會的,我永遠都不可能屬於你。

是你親手切斷我們之間的羈絆,是你葬送我們的友情,是你強行將那些血海深仇加諸在我身上,是你將這一切推向萬劫不復。

冰炎,如今我無能為力殺你,可我……要你痛苦一輩子。

一、輩、子!

 

 

二○○四年 秋 C國

 

「然,怎麼了?最近大家都怪怪的……」褚冥漾皺著眉頭趴在發發扶手上,歪頭看著坐在主位翻看手中檔案的表哥。一想到不知為何族裡人遇見他時臉上那一副欲說還休的怪異表情,或者他去公司找然跟姐姐,公司裡面的人員看到他時那一個個怪異表情,都讓他有些不安起來。

「沒甚麼,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不用擔心,而且不是你該操心的,我一個人還有你解在旁邊幫襯著,還能應付不過來嗎?乖乖去玩吧。」然稍微遮掩了手中資料,故作輕鬆的揮揮手,說:「只是最近經濟不好,股市下滑罷了,一陣一陣的,不用太操心。」

「真的嗎?」褚冥漾疑惑,不像沒事啊,連姐姐都忙起來了,更別說然眼底下的黑眼圈。雖說他力量微薄,但多少也能幫上忙的。

「當然了,表哥的能力你還不清楚嗎?」

「喔。」覺得是問不出甚麼了,大概也沒嚴重到哪個地步,褚冥漾有些心理安慰的想,然和姊姊的手段他又不是不知道,怎麼可能輪到他操心呢。「那如果有是一定要告訴我喔,不能把我蒙在鼓裡。」他再三叮囑。

「當然了,你可是這個家的一份子,我瞞你什麼呢。」然故作認真嚴肅地強調。

「那我要去展場囉。」

「嗯,早些回來,今晚有家宴。」

「嗯嗯,掰掰。」褚冥漾揮揮手異常灑脫的走出大門,全然沒看見白陵然在他背後陰沉憂慮的表情。

「冰炎……」他低喃,緊緊握住手中資料。

 

 

二○○五年 夏 C國

 

「以後別跟伊沐洛家的小子接觸了。」褚冥玥一進門便口氣略衝的對著揮舞著遊戲桿的弟弟說。

「啊?」褚冥漾呆滯了下,他遊戲測試到一半,還沒從裡面抽出魂來就聽見他姐對他發脾氣,還是這麼莫名的,讓他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又在哪裡惹著這位魔女了。

「呵!」冷笑了聲,他甩手將手中的牛皮紙袋摔在褚冥樣身邊,擦過他的肩膀,紙袋立的東西散落一地,襯著褚冥漾那張瞬間發白的臉愈加可憐起來。可盛氣凌人的褚冥玥壓根兒注意不到這一點。他抱胸看著一臉茫然的弟弟,語氣嘲諷:「你怎麼不去問問他安著什麼心思?我褚家究竟哪裡得罪他了?!」

「冰炎?」這麼一懵,褚冥樣終於注意到他姊姊方才說的一句關鍵字:伊沐洛。「冰炎怎麼了?」他們昨天還一起出去吃飯的。

「看來你當真甚麼都不知道了。」褚冥玥無奈的嘆氣。「早跟然說過,不能這麼寵著你,現在呢?!」

「姊姊,你在說什麼,為甚麼我都聽不懂。」尤其是那種莫名其妙的敵意,讓他驚恐又擔憂。

「算了,多說你也聽不懂。」頭疼的捏捏額角,他招來下人將那些紙張回收起來。「嘖,我心情不好,情緒有些失控,你別往心裡去。」說完便頭也不回的上樓。

「姊……」褚冥漾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別那麼懦弱,雖然姐的氣場比平時都還要恐怖,但他必須問。「是不是公司出事了,這幾天新聞上都說……」

「沒事。」停頓下步伐,褚冥玥沒想到竟然還是讓弟弟給發覺了,她略為生硬的說:「你不用擔心,我跟然會處理好。」

「可……」

「我說了,這不是你能插手的,我跟然會處理,你好好的去搗鼓你那些程式就夠了。」

「是冰炎嗎?」褚冥漾有些不確定的問,即使他早已有些預感了,但親耳聽見還是有些不敢置信。

褚冥玥稍微沉默了下,還是輕聲的「嗯」了聲。

「……」眼睜睜望著褚冥玥消失在轉角,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一想起導致這些的可能是他的青梅竹馬,那瞬間心中是一陣五味雜陳。

是冰炎……

竟然,會是他。

 

 

二○○五年 夏 C國

 

站在伊沐洛家的別墅前,褚冥漾有些不知所措,他想來質問冰炎,可又不知該用甚麼說法。

「褚,你站在門口做甚麼?」冰炎的聲音從門鈴邊傳來,鐵製欄杆緩緩地向兩側打開。「進來吧,我家不缺門衛。」

「喔。」尷尬地搔搔腦袋,褚冥漾走了進去,想著船到橋頭自然直吧,雖然他還沒想好該怎麼開口。

「怎麼有時間來了?」冰炎望著沙發上侷促不安的青年,眼裡閃過一絲笑意。

「我、我那個……」

「嗯?」輕啜一口管家端上來的咖啡,冰炎挑起眉毛。

「就是……」褚冥漾支支吾吾的,沉默了好一陣還是冰炎看不過眼開口問了,才解除這場尷尬。

「你想問我是獨是對你家公司出手了?」

青年乾淨澄澈的眸子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對方會直接說出他心中的疑問,那種秘密被抓包的感覺讓他羞紅了臉。「嗯……」

冰炎似乎嘆了口氣,語氣無辜而委屈。「不是我。」

「……」褚冥漾立刻抬起頭,望向冰炎的雙眼想確定他有沒有說謊。

「我不會做那種事,當初伊沐洛家有難還是你們出手方能度過難關,我不會恩將仇報。倒是褚,你怎麼會認為是我?」

「我……因為、姊……唔,沒甚麼,我聽到傳言。」褚冥漾搖搖頭,語意不清的推託,他不想因為他的關係讓冰炎還有冥玥的感情更差。

「是嗎。」冰炎涼涼開口,眼底一片冰涼,可惜褚冥漾低著頭沒有看見。

「下次不要這樣誤會了,我們認識多久了,還不能相信我的品格嗎。」

「嗯嗯!」害臊著臉點頭,褚冥漾壓根兒不敢抬頭看人,也因此完全錯過了對方臉上的詭異。

 

幾天後,褚氏集團的女強人艷照流竄,是真是假沒有人在乎,只知道這一個月來褚氏的公關危機,資金斷鍊,商業間諜,花邊新聞等情節迭沓,宛如八點檔精采絕倫,最後在褚冥玥以自殺定讞的頭條中結束。

 

 

「……」褚冥漾茫然地望著黑白照片東英姿颯爽的女子,前幾日前,他仍然朝氣蓬勃的,一臉咬牙切齒的要弄死那些陰他的人。

可是,就這短短幾天,他迎接來的卻是一具冰冷的遺體。

「然……」他脆弱的扭頭,那樣的角度都讓人擔憂那纖細的脖頸是否能支撐住上頭的腦袋。

「不是自殺。」然說,眼底是深深的悔恨。

「那……」

「你說呢?」他諷刺一笑。「小玥不可能自殺,你也清楚。」

「……」褚冥漾知曉,可是他不想明白。

然嘆了口氣,說:「漾漾,你該長大了。」不該如此世人不清,引狼入室。

他有預感,這只是開始,而他,白陵的掌門人,卻無力阻止。

他眼睜睜的看著親人被害死卻無能為力,甚至連即將到來的災厄,他也無法做出任何準備,去防止一切。

 

一個月後,白陵、褚氏瀕臨破產,白陵的當家遭遇暗殺,現在在醫院生死不明。

 

 

褚冥漾是在白陵然失去意識前,長大的。

然握著他的手,讓他盡力去挽救,雖然,他自己大概也知曉,褚冥漾的能耐,可他仍然這樣要求。

『別去求冰炎,我們會走到這一天,都是他下的套。』

『相信誰都別相信他。』

『伊沐洛家出了怪物,離他的長子遠一點。』

『我們家,會一夕敗落,是他在幕後推手,漾漾,你不小了,該自己判斷是非了。』

『漾漾,你該長大了。』

該長大了。

長大……

是在家人的保護下,他才能過了二十多年無憂無慮的逍遙日子,他能保有一顆赤子之心,他能在編織出來的美麗天堂坐著最美好的夢。

可是,夢該醒了。

他該長大了。

茫然的眼神變得堅定,天真的想法全數丟棄,他開始嘗試背負起搖搖欲墜的家族。

沒有人看好他,可他仍努力地去跑關係,低聲下氣求人,拉資金,推延債款。

吃了好多閉門羹,短短幾個月嘗盡人間冷暖,那些稱為叔叔的人都避而不見,稱兄道弟的友人冷嘲熱諷,落井下石,極盡羞辱。

最後一次被趕出來,是那個老總要他賣屁股才肯給錢,他不從,被狠狠地修理一頓扔在門口,絕望的視線裡,出現一雙擦得晶亮的皮鞋,視線往上抬,才發現,那是他熟悉至極,宛若天人下凡的青梅竹馬。

「為何不求我?」冰炎問,他等了好些日子,打擊那些伸出援手的人,生生將白陵僅存的一線生機掐斷,可最終,他仍然沒有來求助他。

「……」褚冥漾咬緊牙關,每每在撐不下去時,他都想回過頭求冰炎,可這想法一浮現時,腦海總浮現白陵然奄奄一息躺在床的的臉。

「只要你求我,我會放過你們。」

「……」閉了閉眼,褚冥漾狼狽卻高傲的揚起腦袋,說:「你終於承認了。」

承認,還需要承認什麼?是他造成這般局面的。

「是,我將白陵,連帶著褚氏,作為我成年的歷練。」

「……」嘲諷的勾起嘴角,褚冥漾笑自己傻,笑自己識人不清,笑自己傻的天真愚蠢,竟然養虎為患。如果當初,不是他心軟,求家主拉伊沐洛一把,如果不是他天真,讓伊沐洛有喘息之時,也不會造成他們的衰敗吧。

「你走。」他啞聲道。「你走!」

「褚,你可以求我,我會收手。」

「不必你來假惺惺!」揮開想拉起他的手,褚冥漾眼裡盛滿怒火。「我就算去陪睡,也不會要你插手!」

「……」冰炎的眼神瞬間冰冷無比,他捏起褚冥漾的下巴,神情淡漠。「你敢去陪睡?」

「呵!怎麼不敢?一次五千萬,連我也想不到我有這麼高的價碼呢。」

「你會後悔的。」甩開褚冥漾,冰炎就像摸著了什麼骯髒東西,拿出手帕擦拭,扔在他頭上。

「後悔?我只後悔遇見你!」

「……」轉身而去的背影微頓,冰炎頭也不回的離去。

 

當晚,褚冥漾接到家族要開會的消息,來不及去另一間公司他便匆匆趕回去。

然而等待他的,卻是滔天的大火。

族人的慘叫、哀號,好不容易出院的然,被人在脖子割開一條傷口,放血致死,槍聲,慘呼,地毯被染成鮮紅色,一具具前一秒談笑風生的人變成的冷冰冰的軀體,他麻木地望向那座在家主之位的男人,就像看著一個惡魔。

「冰--炎--」他睚眦併裂,發瘋似的衝向男人,卻在下一秒被制伏,壓在冰炎身邊,強迫觀賞這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喜歡嗎?」他問。

「……」

「很美吧,褚。」

「……」

「看清楚,你無法挽回這一切,你甚麼都做不到。」

「……」

「不過你可以求我。」

「……」

「我會考慮放過一些人。」

「……」

「……」

「……呀啊啊啊啊啊啊!!!」

住手!住手!住手--!!!

惡魔!那個惡魔!

伊沐洛家的怪物!

 

 

「……」全然黑暗,毫無一絲光亮透進的房間中,褚冥漾緊皺著眉,睡得不安而戒備。

漆黑裡,一隻手撫上那沁著冷汗的面頰,下一瞬,便發現那張臉已退開。

「誰!」褚冥漾警戒的睜開眼,精光乍現,眼中睡意全無。

「睡不好?」彷彿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對他的堤防,冰炎自顧自地伸手觸摸那冷冰冰的面頰。

「……」不悅的瞇起眼,褚冥樣冷漠的揮開對方的手,說:「你來做甚麼?」

「呵,你說呢?」冰炎冷笑,眼底一片悲涼,曾經那個無憂無慮,一睡著就是昏天暗地的青年早已不見了,變成現在著個在半夜也無法安然入睡,戒備著一切的人了。「我留著你一命,還能做什麼呢?」

衣衫頃刻間便化為碎塊,一具乾瘦的身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冰炎心疼的輕輕撫摸著,恨不得當時受罪的是自己。

「……」眼裡的嘲諷依舊,褚冥漾不屑的瞇眼,說:「這樣的身體,你也提得起性趣嗎?」他乾脆的身手脫下自己的褲子,由於雙腿無法移動,只能堪堪的露出一店透著病弱白皙的大腿,兩隻腿早已瘦得如枯骨,皮包著骨頭,皺巴巴的皮膚顯得蒼老無力。

他的腿,在幾年前奮不顧身逃離冰炎給他設置的囚籠時,在一場幾乎要了他的命的車禍裡失去行走的能力,從那之後,他便失去了用雙腿行走的可能,冰炎不是沒有試過讓他恢復,可他自己連復健的意願都沒有了,又為何要去如他的願呢?

「……」顫抖的伸手,毫無一絲光芒的黑夜裡,即使不開燈,冰炎也能確定前這人看待他的眼光如何。大約又要說他狗拿耗子了吧……

「我給你按摩吧……也許,有一天……」

有一天?

從來不會有那一天的。

「……」褚冥漾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個男人不遺餘力地替他按摩,每日每夜從不間斷,遇著沒有時間的時候還會特別差遣看護替他按摩復健,可惜的是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毫無起色。

怎麼可能有呢?他簡直想對著冰炎大笑了,當年他如何機關算盡如何費盡心思的弄垮他們家,又怎麼會天真的以為幫他按摩逼他行走復建就能有起色。

好歹他也是褚家出來的,多多少少也知道人體的弱點,他能毫不猶豫地在背後逮他的人快將他逮住時,一點也沒有退卻的迎向直撲而來的卡車,又怎麼會狠不下心,趁著冰炎忙時偷偷將腳筋給割斷,斷了自己這輩子行走的可能呢。

「對不起,我沒有保護好你。」進行完例行的程序,冰炎神色晦暗不明的看著那依舊沒有一點好轉的腿,輕輕將褚冥漾給攬進懷裡。

「……」嘴角勾起一抹嘲諷,褚冥漾抬起腦袋,附在冰炎耳邊,說:「冰炎,我咒你一生得不到所愛。」

「……」

如同以往,冰炎莞爾一笑,眼神中帶著悲傷與自嘲,卻自滿的反駁著。「不,我已經得到了,我最愛的,褚。」

「呵。」在他看不見的角落裡,褚冥漾笑瞇了眼。

不,不可能,永遠。

 

 

二○一八年 秋 D國

 

望著一望無際的海洋,褚冥漾眼中難得的出現一抹迷茫,隨後彷彿自嘲似的,抬起手一抹臉,五官瞬間猙獰。

他已經記不清這是冰炎第幾個帶他來的國家,不斷地換著,不論是國家抑或城市,似乎想給他找出一個能讓他歡心的地方,又或者想給他找到真正能醫治他腿的醫生。這麼多年來都不曾放棄過,他簡直想給他拍拍手獎勵他這麼鍥而不捨不辭辛勞一心一意的在為他著想呢……呵!

可是,都得有個結束。

到頭了,不論是昔年的是是非非,不論是之後的囚禁傷害,都得有個結果。

該結束了。

他膩了。

雖說不准冰炎什麼時候會厭煩這不斷重複的逼迫屈服,但他膩了,遊戲也該結束了。

冷風獵獵,褚冥漾眼神茫然地望著無盡的一片天空,嘴裡重複念叨著一句話。

「冰炎,我咒你一生得不到所愛。」

不論是以前,現在,以後,都不可能。

時間不可能抹平傷害,只是讓傷口埋得更深,潰爛在裡頭。

時間更不可能讓仇恨消失,只會讓執念加深,即使最後兩敗俱傷也要復仇。

這不是童話故事,不是偶像劇裡的浪漫情節,冰炎居然天真的以為相處久了能培養出感情,他褚冥漾不是有病,真當關著關著就能關出個斯德哥爾摩症候群,白日做夢了啊,大企業家。

那句話怎麼來著,伊沐洛家的怪物呀……哈,哈哈!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急遽的腳步聲漸漸靠近,褚冥漾歪了歪腦袋,看著那終於趕了過來的男人,一頭銀髮散亂不整,神態狼狽,整個沒有了以往的從容。

「你來了。」他說,陳述著一個事實。

「誰帶你來這兒的?難道不知道這裡很危險嗎!」冰炎著急的吼著,腳步緩和了些,盡量將自己怒氣騰騰的表情緩了緩,柔聲道:「褚,別動,那兒危險,我這就過去救你。」

「站住。」他涼涼的開口,語氣淡漠。「你要再向前一步,我可不保證我能不能使出力氣維持平衡。」

「……你!」聲音中隱隱約約帶著薄怒與擔憂,冰炎立刻停下腳步,打算好好的勸導,順便問出那個擅自帶褚冥漾來這麼危險的地方的人是誰,沒看見褚冥樣就坐在那年久失修的拱門上嗎?出個差池可是會掉下去的!

「好,我不過去,你先告訴我,誰帶你來這兒的。」他在堡底看到了褚冥漾的輪椅,古堡中沒有電梯只能用爬的,問題是褚冥漾的身體根本做不到這個技能,所以肯定是有人違背他的命令帶他來這裡。

他不禁要陰謀論了,是不是有人想用褚冥漾引他出來,又或者想藉此威脅他甚麼,但他想來想去都覺得不大有可能。褚冥漾的存在幾乎沒有人知道,照顧他的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更沒有洩漏的可能。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冰炎猜測過一個可能,但可能他卻壓根兒不敢往那個方向想。

「我說我自己上來的,你信嗎?」

「……」當然不信。

但又該怎麼解是那些不合理?

「哈哈!不信嗎?」褚冥漾嘲諷的開口,「你還是這麼自以為是呢!」

在冰炎驚恐的眼神中,褚冥漾大半個身子掛在外頭,一雙死氣沉沉的眼裡突兀地爆發出復仇的興奮光芒,他大笑著,眼淚流出,在冰炎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衝上去將他帶離那個地方時,扭過頭來用行動表達,讓冰炎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

「我會讓你相信的。」嘴角抿著一抹恬靜笑容,他殘忍地說道:「冰炎,我以為你沒有弱點,後來我發現,你居然喜歡我,哈!多噁心,你個變態,竟然喜歡我,噁心的同性戀!」

「……」他以為他能平靜的面對褚冥漾的厭惡,畢竟這麼多年,痛著痛著也習慣了,可到頭來他發現,這只是自我欺騙罷了,他依然受不了褚冥漾對他的厭惡。

「你的弱點,是我……」呵呵,多可笑!「只要我傷害自己,你就會痛苦,而我,會達到目的的。看到我失去行走能力,看到我自殘的傷痕,看到我臉上幾乎毀容的傷口,你生不如死了吧?哈哈哈!」

「褚……」

「你早該想到這一天,把我們家當成祭品拿到屬於你的位置,在我面前一個個殺掉我的家人,將我當成寵物豢養,羞辱我,玩弄我,把我的自尊踩在地上……你早該想到會有這一天。」褚冥漾笑著,扭曲而痛苦。「讓我陪你玩愛情遊戲,你玩膩了嗎?」

「……」冰炎僵硬了下,想要辯解,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資格多說甚麼。

褚冥漾看著一臉悲痛欲絕,似乎有著滿腹委屈的男人,痴痴笑了,明明就是凶手不是麼,坐著一副被冤枉的臉做什麼呢。

「該結束了。」他說。

「我已經膩了。」十多年,傷害自己讓他痛苦,也不過心靈上的折磨。

用盡方法打擊他,最後卻一一被化解,不斷地體會著自己失去家族後的脆弱無力,褚冥漾怨自己的無能,恨冰炎的殘忍虛偽,可熬了這麼多年,卻也不過給他一些不痛不癢的攻擊罷了。

他一直知道,真正能讓冰炎痛苦絕望的是什麼,曾經他還怯弱過,可現在,那些恐懼微不足道了。已經夠了啊,折磨冰炎,折磨得更是自己,活在害死家人的罪惡中,自責,恐懼,絕望,悲痛,他嚐夠了。

「我說過的。」他抿著釋然笑容,在冰炎驚喜的神輕中慢慢地站起,纖細的雙腿支撐住整個身體,搖搖欲墜,只能扶住一邊的牆,暫時穩住身子。

「褚,你能站了?!」

歪歪腦袋,褚冥漾扯出個燦爛殘忍的笑容。「冰炎,再見了,再也不見。」

放開手,褚冥漾放鬆身體,讓自己順著引力,往後倒去。

「不——」不顧褚冥漾之前的威脅,也是威脅已實現沒有用了,冰炎衝了過去想抓住他,就算是一片衣角。

然而他只能眼睜睜地趴在城堡窗沿伸長手,卻碰不著一點。

「褚——!」他看著離自己愈來愈遠的身影,從那啟啟合合的雙唇中,讀懂他說了些甚麼。

隱約中,那些聲音隨著空氣的流動,傳至他耳邊。

「冰炎,我咒你……」

 

 

 

我咒你一生得不到所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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